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评话剧《秋水山庄》
责任编辑:王琳      发布日期:2021-02-26   

  春光正好的午后,沿着杭州西湖的断桥白堤,穿越孤山烟柳,绕到花木扶疏的北山路,一路徜徉一路漫想,眉梢眼底都是旖旎风景。直到走至秋水山庄门前,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眼前这座九十来年前的历史建筑,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到容易让过往行人游客忽略它的存在。但翘首眺望二楼的花格子窗户,中西合璧的大开间红漆木结构布局,不由得与笔者想象中《红楼梦》里的怡红院叠合。走近去,透过镂空的砖雕墙体,还能隐约看到院子里小桥流水格局,建筑之考究可见一斑。这是当年报业巨子史量才为二太太沈秋水修建的山庄,取名“秋水山庄”——见证了一段令后人唏嘘的凄美爱情故事。
  岁月早已将前事掩埋,但一部由浙江话剧团出品的话剧《秋水山庄》,又将这位命运坎坷的女子——沈秋水推至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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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奇人生里的悲情色彩
  沈秋水无疑是一个传奇人物:5岁父亲去世后两个姐姐也不知所踪,她便成了孤儿;8岁被卖到了上海的迎春坊,从雏妓开始,卖身且卖艺;12岁那年被北京某贝勒爷赎身收留,但没几年贝勒爷便过世了;贝勒爷病逝后,她携巨款回到上海滩重操旧业。
  随之,命运开始颠覆性逆转。在上海,她与有抱负的新闻记者史量才邂逅,郎情妾意终喜结连理;资助史量才收购了《申报》,一路扶摇直上;斥巨资西湖边筑爱巢,家大业大……一切看起来光鲜至极。但是,无娘家人可依、无子女可靠的沈秋水,就像是乱世中的一叶飘萍,只能任命运之手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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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台上的沈秋水,在笔者看来,实在是一个作女。相信很多观众也会纳闷:一个花楼女子,有了想要的名分和地位,有了庇护的港湾,在那样的乱世,还要怎样?但随着剧情的深入,这个低到尘埃里的女子,有自己的骄傲;她读书看报,有自己的见识;心深处竭力屏蔽的伤与痛——会令她在深夜不自禁默默垂泪!她的抑郁似乎与生俱来、根深蒂固。即言之,无法真正快乐起来的内心,使沈秋水注定成为一个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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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方美学史上,第一个真正建立悲剧人物论的是亚里士多德,他从希腊悲剧文学的实际总结出“悲剧产生于自相残杀之中和悲剧人物不是完美”的思想。黑格尔沿着亚里士多德的思路前进,他的悲剧人物论一方面进一步肯定悲剧冲突是“自家内部”的矛盾冲突而不是敌我矛盾;另一方面是他首次正式提出悲剧性格之说,认为性格缺陷是酿成悲剧的内在根源。直到马克思、恩格斯才把悲剧人物问题说清楚,马克思、恩格斯是悲剧内在根源论者,他们认为必定要从悲剧主人公身上去找悲剧原因,“悲剧本质上是一次失败的实践的审美反映。因此,作为实践指挥中心的实践主体,他应该为失败负责任。”(1)这为我们对沈秋水悲剧人物的形成找到了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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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沈秋水敏感、多疑,自控能力差。在民国十九年(1930年)秋水山庄建成后,史量才为博沈秋水高兴,举行了一场奢华的私人Party,邀请的第一批客人是他的好友郁达夫和王映霞、徐志摩与陆小曼,还有他们的老朋友松江泗泾首富钱友石。史量才当着众人面诚恳向沈秋水感谢“多年扶佐”之心,直爽的郁达夫趁机问:“都传当年夫人南下之时带来十万财富,真有这事儿?”徐志摩也起哄。这让沈秋水认真了——定要徐志摩说出在北京听得的片言只语,而不顾全大局,使得这一场高规格的聚会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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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沈秋水言行举止怪异,有失常态。在沈、史两人初见时,沈就把一把古琴和一个藏有一张大额银票的包袱交托给史保管,自己则与朋友一去几小时。只是因为每次都拜读史发表在《时报》上的文章,凭直觉信赖他,这有点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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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沈秋水情绪低落,阴晴不定。刚相识与史量才说着说着就流泪了,还解释说自己莫名其妙就会流泪,“从小眼泪不值钱”“北京同仁堂的老中医说这是一种病”。
  斯多葛派哲学家塞涅卡说过:“不能摆脱是人生的苦恼根源之一,恋爱尤其如此。”这话对沈秋水而言可谓一语中的。沈秋水病态心理的无法根除,且有时偏执得不近人情、无理取闹,导致她与史量才这一段情路一波三折,是有因可循的。
  人物性格的戏剧性追踪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女人》一书中认为女性是“被男性统治着,处于附属的地位”的,“她在这些创造人生价值和树立人生目的的男性‘人面神’之前,看出了自己的被动性。”(2)甚至说:“在实质生活上,她完全依赖别人,所以她只知道内心和抽象的东西。”(3)意示着:女性的独立自主只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存在于内心,“实质生活”中的她只扮演着一个被动的、依赖的、接受者的角色。
  英国诗人乔·拜伦说过:“爱情对于男人不过是身外之物,对于女人却是整个生命。”法国女作家史达尔也说:“爱情是女人一生的历史,而只是男人一生中的一段插曲。”这些都说明女人改变不了从属于男性的身份地位。
  沈秋水的从属性更明显。沈、史在相识的第二年即1912年结婚,此前,史量才早已成婚,大太太颇有好名声且育有一子,故沈秋水只能是二太太。因为沈秋水的巨额嫁妆,使史量才一展抱负,能买下历史悠久的《申报》,并将它经营成盛极一时的“中国《泰晤士报》”。但是,在那个年代多金且有社会地位的男子妻妾成群很正常。后来,史量才又娶了第三房太太,三太太也是个能人,不仅在事业上帮助史量才,还生下一个女儿。
  在传统观念中,有了孩子的婚姻,才促成一个家庭的完形。西蒙·波娃这样描述过:“夫妻关系、管家和养育子女三者,形成一个整体。在这整体中,所有因素互相影响,夫妻和睦,妻子可以愉快地操持家务,可以从小孩身上获得快乐,对丈夫也多能容忍。”(4)可惜的是,沈秋水始终未能生育。
  毫无疑问地说,沈秋水是深爱史量才的,未见时读到他的一句“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就已心生钦慕,更何况记忆中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也是一位报人。人前她不愿提及父亲,其实是一种恋父情结的体现。
  恋父情结最初是弗洛伊德提出来的,他认为在孩子性心理的发展过程中,最先要在亲近的异性家长那里得到满足:女儿会对父亲产生爱恋。弗洛伊德的这一学说后来受到了人们的批评,认为缺乏足够的科学依据。但一般说女孩在3至5岁时常常会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恋父烦母,只不过这种现象大多会随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失。
  心理学研究还发现,过早失去父爱的女孩,常常会将对于父亲的感情转移到现实中某个人物身上,这个人物便会成为父亲的替代品,但他又不同于父亲。在父亲的光环效应下,“他”的形象往往更加高大,成为无可替代的“情圣”,供奉在女孩记忆深处。而且在童年时期失去双亲中的任意一方,都会严重破坏儿童内心的安全感。不安全感导致的最直接反应,是防御心理加重,常常拒绝或者回避一切不确定的因素。
  从以上论述中我们足可梳理出:沈秋水已把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转嫁到了史量才身上,这是因为她父亲当年是一位被暗杀的正直报人,于是她不仅把情感寄托在史量才身上,还把父亲的遗志转移到了史量才身上。但是她又不确定史量才娶她,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她的钱财——她不自信,严重地缺乏安全感。为此,她更抑郁,言行举止也更不可思议了。
  无所事事的沈秋水太悠闲,沉浸在自我的哀伤里不能自拔;胸怀大志的史量才太忙碌,难以慰藉身处后院的沈秋水的哀伤。在这个无法对等的婚姻关系里,必然会导致矛盾的加剧。正如英国伯爵布尔沃·利顿所说:“闲人把爱情当作正事,忙人把爱情当成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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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丝剥茧后的回光返照
  沈秋水一直是抑郁的。而《秋水山庄》的主线,也是从沈秋水的抑郁症开始说起。这其中,编剧匠心独运设置了一个贯穿全剧的角色——陈贤金——沈秋水的心理医生,陈贤金自始至终的存在,不仅推动着剧情的发展,也向观众们陈述着故事的变化。这个角色很关键,既串连了剧情也联接了观众,使他们能更快、更好地进入剧情、了解纷争。也正因为有了他,使《秋水山庄》显出扣人心弦一幕:在一束白光照射下,泪流满面的沈秋水终于说出了难以启齿的惨烈往事——“该死的那天我为什么要去报馆”“我看见那把刀直直地捅进了父亲的身体里”“父亲在死人堆里爬出了二十多米……肠子一地……他还在爬啊!……”还原事实真相的字字泣血声中,却也让因父亲被害而抑郁着沈秋水解开心结——原来,她的抑郁,来自她的深情;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对史量才已情根深种。
  但她依旧不能释怀。于是,她决定跟史量才离婚。陈贤金抽丝剥茧帮沈秋水分析、探究隐秘的内心世界:她把父亲的接力棒交给了史量才,又害怕他受到父亲一样的伤害;她一直饱受精神折磨——一方面要完成父亲的心愿,一方面又一天胜过一天地真正爱上了史量才……而史量才有可能步父亲后尘,史量才答应离婚是怕她受到牵连!
  这让沈秋水反思:她想到了父亲的死,充满了自责,也许那天她不去报馆,父亲就不会死;她想到了父亲至交的老贝勒爷,曾为她赎身收留又待她如女儿,但没过几年他就过世了;她想到了陶君葆,那个夺走她初夜的男人,在得知有人要为她赎身便抢先为她交了赎金,却又尊重她要问过史量才再下决定的心意,却由于这样的耽搁,被就地严惩而命丧九泉。她不由得要为自己贴上“命硬”的标签。她还想到了当初钱友石的话,一座桥头正对着秋水山庄大门是凶兆,算命先生说“这座宅子的主人,来往沪杭路上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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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秋水如醐醍灌顶!这一对冤家和好如初,相携返上海。
  杭沪路上暗杀的那个场面,惊心动魄之余,让观众看到了人性的升华。先是钱友石插科打诨调节了气氛,也为剧情的陡转作过渡:钱友石一直钟情沈秋水,为了她不惜作诗自贬以博美人一笑。沈秋水情比金坚,心属史量才。在杀手的枪口下,沈一心要替史做挡箭牌,他为了她又挺身而出最后中枪倒地。戏演到这里,投入的观众会忍不住潸然泪下,不管“等闲变却故人心”的史量才带给沈秋水多少难以言说的情殇,也不管深爱史量才的沈秋水处心积虑参与着的是一场漫长的谋杀,那一刻的他们,终做到了“爱不是占有,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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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冥中总有一只操控的手,在左右着沈秋水的人生。但千钧一发之际,史量才本能地为她而勇敢赴死的行动证明了对她的爱,终于让这个集命运悲剧、性格悲剧、社会悲剧于一身的女子得到了身心的解脱。一曲《广陵散》后,缘断琴焚,悲壮舞台上,平静如水的沈秋水当年的忧伤不治而愈,使戏剧冲突的诗意化倾向得以完型,达到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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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士比亚说:“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如果苍天有灵,那么史量才那一双“恋爱的眼睛”,该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西湖边北山路上那幢灰色院墙、红色木窗棂的秋水山庄,直至天荒地老……
  (1)刘志友:《论悲剧人物》,《新疆大学学报》2001年9月第29卷第3期。
  (2)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12月版,第384页。
  (3)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第254页。
  (4)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第307-308页。
  责编:李晓霞
  作者:骆蔓  来源: 文旅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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