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刘 淼
近年来,为了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抢救各剧种的文化遗产,不少戏曲院团和创作者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整理改编传统剧目。这些尘封多年的传统戏重新站上舞台时,姿态却各有不同——有些作品“修旧如旧”,甚至一字未动,连化妆、服装也以“考古”的方式原样复刻;有些作品用“新瓶装旧酒”,让古老的故事有了现代的“外衣”;有些作品可谓脱胎换骨,除了剧中人物的名姓依旧,讲述的却是另一个全新的故事……
在抢救性发掘整理中,究竟什么样的剧目值得被重新搬上舞台,而这些剧目又该以什么样的面貌面对今天的观众,一直是戏曲从业者不断思考的问题。
京剧《惜·姣》剧照
越剧《红楼梦》剧照
对传统戏的抢救性发掘刻不容缓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戏曲艺术的保护,主要是要保护其唱腔、表演等艺术特点,而这些特点必须通过剧目和演员的活态传承。虽然现代戏和新编历史剧也应成为传承戏曲艺术的重要途径,并且应是戏曲艺术生生不息、不断创新的标志,但它们都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再创造。最能体现各剧种唱腔、表演特点和剧种特点的还是各剧种的传统戏,因而,整理抢救传统戏刻不容缓。
戏曲理论家汪人元认为,对于传统剧目的复排与上演是与新创剧目具有同样重要甚至是更加重要地位的工作。他说:“戏曲绝大部分剧种都进入了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对这样一份遗产的保护和抢救是我们当前极为重要的任务和职责,看不到这一点,我们的损失将是无可挽回的。而对戏曲的保护,实际上是对文化传统的保护,是对曾经已经破坏了的文化心理的建设,而不只是对一种技艺的救助。没有一种对文化的生态保护的建设,就不可能真正保护这种文化。这其中,我特别强调对经典剧目的复排演出,因为它们代表着各个剧种在艺术上真正意义上的‘有效积累’,它是遗产抢救与保护、人才有效培养、观众的吸引与引导、良好戏曲生态环境建设的最好方式。”
戏曲理论家王安奎也曾在《从新的视角看传统戏及其改编》中强调挖掘传统戏的重要性。他认为,戏曲是以演员的表演为中心的,表演的特点决定了戏曲艺术的美学特点。现代戏的表演有很多新的创造,但它是在传统戏基础上的发展创新。传统戏凝聚了历代艺人的创造,所谓四功五法,行当、流派的特点都主要是由传统戏体现出来的。所以要传承戏曲的表演,首演要依靠传统戏。戏曲的教学要要以传统戏为主要教材。
哪些剧目值得被重新搬上舞台
去年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上海越剧院创作室的工作人员做了一项重要工作——对剧院建院以来留存的400多部剧目进行了一次梳理。据上海越剧院青年编剧莫霞介绍,通过梳理,这些剧目被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经典常演剧目,如《红楼梦》《梁祝》《碧玉簪》等,对于这些剧目,剧院将原封不动,持续演出;第二类为不常演的优秀传统剧目,如《追鱼》等,这类剧目我们的原则是,在文本上不大动,个别地方做一些补缀,在二度创作和美学呈现上,进行符合现代审美的重新制作;第三类是一般传统剧目,如《北地王》等,这类剧目题材比较好,在现在看来也有亮点,但剧本有所遗失,或者只留下了一些唱段,对于这些剧目,我们就抓住好题材,从文本到舞台呈现都进行重新打造;第四类就是在历史上出现过,但是价值不是很大,这类剧目就以资料保存为主。”
在做过不少京剧传统剧目复排导演的国家一级演员、京剧导演徐孟珂看来,京剧中有不少重在展示个人技巧的剧目亟待抢救整理。“这些剧目虽然故事含金量不高,但是有非常高的技巧性,浓缩了几代艺术家的心血,这些剧目我们目前挖掘整理得还远远不够。比如上海郑法祥先生的猴戏里就有一个高难度技巧,在表演时,他将一个粗如竹筒的金箍棒顶在小腹,以青蛙腾空状不断往前行,这种技巧已经绝迹了。”徐孟珂说,整理学习这些技艺技巧,不仅仅是为了更好地传承传统,更是为新编戏的创作打下坚实基础。
传统戏要以怎样的面貌
面对今天的观众
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王静波看来,对于现在的创作者而言,相对于创作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将传统戏改编后立于舞台,是更容易成功的路子。但这些传统戏直接能拿到舞台上的比例是非常低的。“我研究的是赣南采茶戏,我曾经看过上世纪50年代整理的老艺人口述的剧本,问题非常大,里面的很多观念现代观众完全接受不了。现在赣南采茶戏的‘四小金刚’——《睄妹子》《补皮鞋》《钓拐》《老少配》中,除了《睄妹子》原本就是非常简单的歌舞外,其他3个作品都在保留传统曲牌、身段动作和诙谐幽默的剧种风格之上,做了非常大的改编。”王静波说,传统戏改编应该在保留剧种特色的基础上,对剧目进行提升。
“进入新时期以来,戏剧工作者对于传统戏整理改编的思路更加开阔,剧作家对传统剧目的价值和古代生活的复杂性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传统剧目的改编呈现出新面貌,艺术上也更加追求精致。”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后廖夏璇认为,当代戏曲剧作家对传统戏的整理改编,主要从3个方面入手。
其一,提炼主题,从思想上剔除旧剧的封建残余,挖掘人民性的思想成分,赋予剧作以时代精神。“传统剧目大多诞生并成熟于封建社会,难免会含有一些糟粕成分,所传递的主题思想或多或少地会与我们的时代精神相抵牾。改编者对待这样的剧目不能一刀切,既要看到它们在思想上、艺术上的薄弱环节,又要善于发掘它们所蕴含的积极因素,以回春之妙手点铁成金,赋予传统戏以全新的生命力。”廖夏璇说。
其二,重立主线,情节上去除枝蔓,突出主要矛盾,使剧作情节精练,线索分明。包括明清传奇在内的大多数传统剧目都存在头绪繁多、内容芜杂、结构松散、枝蔓交错等弊病,过分追求情节的险怪诡谲,篇幅常常多达二三十出,甚至四五十出,显得冗长累赘,不但冲淡了戏剧性,还极其考验观众的耐心,与当代观众的观剧习惯格格不入。要适应当代舞台演出,必须进行删改。比如昆剧《十五贯》的改编,旧本《双熊梦》分上下两卷,共26出,改编后的《十五贯》,删去了旧剧中由老鼠引发的熊友惠、侯三姑的离奇冤案及其他芜杂的情节,只保留了原剧的1条情节线和8场戏,使得结构更加精巧严密、戏剧冲突更加集中,无论从文本、演出还是经济的角度考虑,都远胜于旧剧,昆剧也因该剧的成功上演而大受赞赏,因此又有“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之说。
其三,重塑人物,将人物个性的发展与主题的嬗变、情节故事的推进相结合,弥补旧剧只演行当不演人物的弊端,注重人物心灵空间的开掘。比如,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改编,旧剧《梁祝哀史》渲染了一个哀伤的爱情悲剧,剧中的梁山伯是一个多情但又自私迂腐的书生形象,祝英台则是一个痴情的封建女子。新中国成立后,由徐进执笔、集体改编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褪去了旧剧过度渲染的哀怨之情,强化了祝英台对封建家长制和封建门第观念的决绝反叛;相应地,为突出“反叛”的力度,改编者同时对梁祝二人的形象进行了调整,涤除了梁山伯身上美丑不辨、是非不分的迂腐之气,在祝英台的痴情之中又注入了叛逆、勇敢的成分,使得梁祝的爱情悲剧更具有崇高之美。
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专职副主席于涛用莆仙戏《踏伞行》、豫剧《程婴救孤》和梨园戏《御碑亭》来阐释她认为3种成功的传统戏改编类型。“《踏伞行》是典型的‘修旧如旧’,这里的‘修旧如旧’不是一字不改,而是说如果不是对传统剧目和剧种非常熟悉,看不出这是改编后的剧目;《程婴救孤》则是典型的以现代人的视角对传统故事进行重新解读;相对于这两个剧目,《御碑亭》的创作就有了很强烈的‘混搭’意味,在保留戏曲本体的基础上,进行了不少创新。”于涛认为,进行传统戏的改编和整理,一定要建立在“吃透”传统的基础之上,“故事、人物、结构、舞台处理……这一切都要在吃透传统的前提下,才可以对它做一些在那个空间框架之内允许的处理。创作者不要只是想着简单地颠覆传统,而是把这个传统的话题引向深入;或者说,如果我们之前过于关注故事层面而忽视了对故事中人的关注的话,我们应该把关注点更多地引向人。”
“很多剧目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失传,一定有它‘掉队’的原因,可能是剧本的立意,或是一些唱词唱腔的编纂,再或者是一些舞台的调度……对于青年创作者而言,我们必须要去思考——留下来的一定是精华,但被埋没的就一定是糟粕吗?”带着这样的思考,青年编剧、导演李卓群在小剧场京剧《惜·姣》等作品中,进行了她对于传统剧目的改编整理和创新创造。“我们的原则是在不失京剧本体的前提下进行创新。所谓京剧本体,就是一桌二椅、三大特征、四功五法,这些传统美学的积淀。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让节奏更紧凑、人物更鲜明、表演更丰富。戏曲从来都是善于学习、乐于旁征博引的。我相信,如果梅兰芳先生还在世,他的步子一定迈得更大,他在戏曲表演里用到的真玩意儿一定更丰富。所以,对于这代年轻人来说,老先生沉淀下来的经验,一定要记在心里。面对这个纷繁变化的文化和客观环境,我们也要在认真继承的基础上去进行有机的创新。”李卓群说。
源自: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