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群作品《乡村往事》剧照
本报记者 刘 淼
1999年,为振兴戏剧艺术、储备创作人才,由原文化部主办,中央戏剧学院承办的高级编剧创作研修班和高级导演研修班(统称“首届高研班”)开班,来自全国的32名文艺工作者带着对戏剧的热爱与梦想,走进了中央戏剧学院。
两年时间,首届高研班学员在授课老师的带领下,扎实学习理论课程、大量观摩中外剧目,大家边学习边总结反思以往的创作实践,重新建构戏剧观,努力提高创作水平。两年的强化教学,不仅全面提升了首届高研班学员的艺术能力,更为大家奠定了坚实的艺术学术基础。
今年,恰逢首届高研班毕业20年。20年来,首届高研班学员不忘初心、潜心创作,作品获得各类国家级戏剧奖项,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成为中国戏剧界一支重要力量。对于如何创作艺术精品,让我们来听听高研班明星学员的经验。
张曼君:“退一进二”和“三民主义”
张曼君,国内导演界领军人物,被评为新世纪杰出导演,先后执导50余部优秀戏曲作品,在戏曲民族化、现代化方面进行了大胆探索,多次获得各类国家级戏剧奖项。代表作评剧《母亲》《红高粱》、京剧《马前泼水》《青衣》、秦腔《花儿声声》《狗儿爷涅槃》、沪剧《敦煌女儿》等都产生了很大反响,被称为“张曼君现象”。
在首届高研班学习时,苏国荣所著《戏曲美学》中“太一”的概念,让张曼君深受触动。“‘太一’类似于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学思想。苏先生将之视为中国戏曲一种思维形态的表达方式和审美方式,给了我深刻启发。”于是,在课堂进行片段练习时,虽然老师曹其敬希望张曼君选莎士比亚的作品,但张曼君还是希望在“洋派”的中央戏剧学院给中国戏曲一次表达的机会。于是,她选择了《马前泼水》,希望以戏曲化的表演形式排一个小话剧,从观念上将中国戏曲美学与现代戏剧思维作了融通。
《马前泼水》讲述了西汉时书生朱买臣家贫如洗,妻子崔氏不耐清贫,改嫁暴发户瓦工张三,后朱买臣中第,崔氏欲回头,却已覆水难收的故事。
剧中,为体现“太一万物”的精神,张曼君设计了一件披风,一面黑,代表压抑;一面红,象征躁动和欲望。人物正反面轮换着穿上披风,展现出不同的意蕴。另外,披风还可以代表泼出的水、燃烧的红烛、陋室的阴冷地面、洞房花烛夜的婚床等。
在编排过程中,张曼君读到了荒诞派代表人物、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的剧作《背叛》,为它的结构所倾倒,便套用到《马前泼水》中。全剧从朱买臣衣锦还乡、崔氏拦马相认开始,通过不断闪回,追溯两人关系由和谐到背离的演变过程。“经过反复地追问和回溯,朱买臣手中的水泼不下去了;而崔氏也认识到只能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最后她把那盆水泼了出去。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这就是人生。”在张曼君看来,这样的处理不仅能深刻地阐释人性,更让作品多了思辨的色彩。
《马前泼水》在中戏“黑匣子”剧场演出后,大获赞誉。之后,张曼君和剧作家盛和煜一起将其改编为京剧。“有了京剧的手段,我如虎添翼。除了继续使用双面披风等艺术手段外,我努力发扬京剧乐队的表现色彩,安排乐队文、武场分别坐在舞台两边,空出中间区域让演员表演。”《马前泼水》不仅开了小剧场戏曲演出的先河,也成为张曼君导演艺术实践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
多年来,张曼君陆续导演了一大批戏曲作品,并逐步形成了“退一进二”“三民主义”等鲜明的艺术理念与风格特点。张曼君说:“生为中国艺术家,应该思考我们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应当怎样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大概就是我比较执着创编现代戏的潜意识吧!”
所谓“退一进二”就是“退一步”——回归戏曲本体的美学思维;“进两步”——高扬现代观念,实践新的观演关系的质变与突破。而所谓“三民主义”,是指从生活和文化出发,把民间音乐、民间舞蹈、民间习俗融入“歌舞演故事”中,建立新的赋形坐标。“主张‘退一进二’和‘三民主义’的目的是激活戏曲本体,使之能以丰富的艺术表现力和富于时代感的审美形态,赢得当下,走向未来。”张曼君说。
如何将主旋律题材创作成艺术品而非宣传品,是大多数文艺工作者都会面临的困惑。张曼君不仅不排斥,反而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主旋律题材的创作中。“对现实题材的关注、对舞台表演新的表现手法的追求,构成我导演艺术思想的重要特点。对主旋律题材的创作,关键不要把其做成说教式的宣传品,而是要匡正观念,回归常识,重视人物命运、人物情感、人物个性,追求‘真’与‘灵’,深入人物的内心去塑造人物。”
李宝群:在传承中坚守,在坚守中突破
李宝群,剧作家,代表作有大型话剧《父亲》《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黑石岭的日子》《万世根本》《淮河新娘》《兵者,国之大事》《从湘江到遵义》《长夜》等,小剧场话剧《乡村往事》《花心小丑》,“两个底层人三部曲”等。中国剧协曾专门为他举办了“人文关怀,平民立场,现实主义——李宝群戏剧创作研讨会”。
“上世纪90年代迄今,中国戏剧已经形成了多元发展格局。多元并存众水分流,演出数量很大,质量参差不齐,好戏不多,震撼人心的戏少。多元格局的每一元都缺少大作力作,缺少《桑树坪纪事》《狗儿爷涅槃》似的扛鼎之作。戏剧正在困境中亟待突破。困境的另一个表现是缺少优秀剧本,国有院团、民营团队都缺好剧本。优秀剧本匮乏是制约当下戏剧发展的瓶颈。”李宝群说,只有戏剧文学率先取得突破,才有可能带动戏剧的突破。
李宝群认为,新时代的剧作家要直面困境,寻求突破,首先“要建构艺术人格,建立强大的艺术心灵,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创作者要有人文关怀、悲悯情怀,有批判反思精神、怀疑意识,有拷问人性、追问真相的勇气,要关怀苍生大地,关心最普通的生命个体、关心小人物,特别要诚意写作,作品要发出作者的声音,听到作者心跳声、血的流动声、灵魂呼号呐喊声。”李宝群坚信,只有坚守戏剧人学理想,高扬戏剧人学的旗帜,才能写出好作品。
好剧本从哪里来——从生活而来。“我创作了东北工人三部曲《父亲》《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黑石岭的日子》,剧中的人物、故事、细节都是从生活中打捞出来的;创作《从湘江到遵义》时,我们几位编剧和导演重走长征路,从湘江一直走到遵义;创作独角戏《乡村往事》,人物和故事、细节都来自我在山西挂职期间,走访黄河沿岸的村子;创作《淮河新娘》时,我沿着淮河一路采风;创作《抉择》时,我和导演、舞美沿二十九军当年轨迹,从卢沟桥、喜峰口长城、天津走到徐州起义地……”李宝群说,深入生活的过程是走近人物的过程,也是沉下来思考的过程。
莎士比亚创造了哈姆莱特、李尔王、奥赛罗,易卜生创造了娜拉、培尔金特,阿瑟·米勒创造了威利,曹禺的作品久演不衰,也是因为剧中塑造了众多经典人物形象。李宝群认为,当下戏剧的致命短板和软肋是缺少独特、丰满、深刻的人物。“这是最重要的突破口,也是最艰难的地带。这些年,最让我纠结的就是怎么写好笔下的人物。从《父亲》到《长夜》,我比较成功的戏都是人物站住了。失败的作品也都源于人物比较单薄。写出有血有肉有灵魂、丰富复杂的人物,写出准确表现时代和有深邃人性内容的‘这一个’,这是编剧一生的课题。”
而对于如何深入塑造人物,李宝群一直秉承着谭霈生的“情境论”方法。“谭先生认为,戏剧是在情境中写人表现人的艺术。戏剧情境有如人性实验室,剧作家要善于构建强有力的戏剧情境,把人物放到情境中拷问他、激活他,让人物显现出人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戏剧情境由人物关系、事件和时空环境组成,特定的时空环境、特定的人物关系、特定的事件互相作用,使人物得到充分展现和开掘。他的‘情境论’还特别注重开掘人物在行动过程中的深层动机,展现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是非常考验剧作者功力的。”
中国话剧史也是东西方戏剧文化互相碰撞、互相融合的历史。近些年,世界各国的当代优秀戏剧纷纷涌进中国,这些优秀剧目让我们看到了世界戏剧的新发展和新变化。“我们的前辈能在东西方戏剧发生碰撞时,一只手从世界文化中吸取营养,一只手从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中吸取营养,融会贯通地进行新探索和新创造。能不能在新的东西方戏剧碰撞中像前辈那样消化外来的新东西,发现自己戏剧中的好东西,找到戏剧发展新的可能性,创造出更有力量的戏剧,是我们这代戏剧人的新课题、新挑战。”李宝群说。
源自: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