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柳子戏表演艺术家李艳珍
孙丛丛 刘启武
翻阅李艳珍的一幅幅剧照:有孩童时代学戏练功的场景,有为剧院“量身定制”的巨幅海报,有与戏剧名家交流切磋的瞬间,还有她演出的一个个角色:灵动优雅的“白月娟”、深明大义的“孙夫人”、 端庄持重的“赵五娘”……
从5岁痴迷戏剧,到成长为新中国历史上柳子戏第一代女演员,再到如今国家级非遗(柳子戏)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李艳珍60余年的艺术人生,正是柳子戏时代变迁的鲜活见证。
名家启迪 技艺精进
李艳珍与戏曲的缘分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1947年,刚刚5岁的她被父亲带到济南“新市场”看戏,因为迷恋舞台上歌舞翩跹的表演,回到家后,李艳珍便把白毛巾缠在胳膊上充当水袖,得意地挥洒。“我的表演被父亲发现了,因此挨了一顿打。这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打我。”出生在一个大户家庭,“唱戏”的职业在当时是被排斥的,但舞台上的生、旦、净、丑,却时刻吸引着李艳珍。10岁那年,她又一次瞒着家人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了戏票。在戏曲的唱、念、做、打和婉转声腔里,李艳珍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新中国成立后,喜爱文艺不再是不光彩的事。我在学校里性格活泼、能唱能跳,后来到了梆子剧团,因为出身不好,学了1年被赶了出来。”1956年,郓城县工农剧社招收学员,会唱梆子、四平调的李艳珍一到考场,就引起了团长黄育才的注意。未经考试,李艳珍便被破格招进了剧社。
“那时候,唱柳子戏的都是男演员,我们几个女孩被安排到师傅李冠德那里学艺,一边学,一边观看前辈的演出。”因为有戏曲功底,加上天资聪颖,半个月之后,李艳珍就登台了。1957年,她已经把唱、念繁重的柳子戏学得有模有样,并开始在《恩仇记》、《战鼓催春》等剧目中担纲主要角色。
为了让柳子戏这个古老剧种更好地发展与提高,1959年6月,山东省委特将郓城县工农剧社上调省会济南,成立了山东省柳子剧团。由省文化厅领导,组织省戏曲研究室(今山东省艺术研究院前身)的一批专家与剧团老艺人合作,整理加工了一批传统剧目,李艳珍成了《孙安动本》中“孙夫人”与《玩会跳船》中“白月娟”的扮演者。
这一年,省柳子剧团携这批剧目进京汇演,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京观看了演出。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在观摩《玩会跳船》后点评了李艳珍的表演,说:“扮演白月娟的同志,字眼清楚,步法身段都有准地方。”
李艳珍能得到戏界行家的称赞并非偶然,她把功夫用在了平时。“开会的时候,我一边听人发言,一边转扇子。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想起某个人物的举止,不由自主地模仿起来。”
1962年,《孙安动本》由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摄制成戏曲艺术片,电影与舞台的区别让李艳珍感到了在不同艺术形式间跨越的难度。“我那时才20岁,不懂得情感的收放。我入戏太快,不该哭的地方也哭,到了该哭的时候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这让李艳珍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为演员要体验角色,但更要具备对自身的驾驭和把控能力,应注意情绪的收放与节奏的轻重缓急。
随着影片《孙安动本》的播放,李艳珍的名字家喻户晓。1963年,正在滕县演出的她及整个剧组被临时调回济南,原来是京剧名旦尚小云点名观看她的《红罗记》。“演完之后,尚先生提出来收我为徒,磕头拜师后,尚先生回到了西安。后来,我带着这个戏到西安演出,先生为我安插了身段、加工了水袖,还把他在京剧表演中的一些经验传授给了我。”在李艳珍看来,尚小云先生对她的指导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开阔了眼界。
“若说他给予我的最大帮助,不单是一个戏的成功经验,更是戏曲艺术要广采博取的道理。”李艳珍说。
广采博取 艺贵真诚
“我登上过国家级的大舞台,也去过乡村的小土台,不管到哪里,最难忘的总是观众对角色的喜爱。”随剧团两度进京、三进国务院的演出经历,让李艳珍记忆深刻。然而,在百姓中演出,更是让她乐此不疲。
在郓城县工农剧社时,剧社为了生存四处巡演,每隔4至6天就要换个地方,平均一天3场戏,李艳珍来不及卸妆,为了节省时间,她时常把几出戏的服装一起穿在身上。因为体力消耗大,四处奔波吃不好饭,她小小年纪就得了胃痉挛,只要一犯病必须打了针才能上场。“有时候四五天不吃东西,到了台上依然唱念如故,一上台,整个人立马就精神了。”在李艳珍心里,不管多累,只要有戏演,她就高兴。
然而,在“文革”十年浩劫中,李艳珍无戏可演。离开了舞台的她,被安排到剧场里打追光。因为母亲常告诫她“祸从口出”,于是,李艳珍平日里沉默少言、处事谨慎,这又让外人觉得她为人清高、爱摆架子。因此她被扣上了“官僚资本小姐”的帽子,剧团业务也不再让她接触。
改革开放后,随着传统戏的解禁,李艳珍才又一次站在了舞台中央。《孙安动本》、《玩会跳船》等柳子戏传统剧目及《十五贯》、《花木兰》等移植剧目重新立上舞台。不管是进剧场还是下农村,有演出的地方就有李艳珍。在《花木兰》一剧中,那双因为“女扮男装”而独有的厚底靴,碾过舞台上的冰碴,也趟过土台上的泥土,陪伴李艳珍体验了不同地方的民风民俗。而对于剧中深明大义的孙夫人、娴静灵动的白月娟,观众总会竖起大拇指,对李艳珍说:“你演得真好!”
上世纪80年代,山东省柳子剧团先后排演了《琵琶遗恨》、《卧龙求凤》等创作剧目,李艳珍又责无旁贷地成为主角。在经典戏文《琵琶记》里,赵五娘与蔡伯喈的故事被不同剧种以各自的形式演绎,而柳子戏《琵琶遗恨》中,李艳珍塑造的“这一个”赵五娘,恪守妇道、操守孝亲,再加上对传统装扮的改良,更让观众耳目一新。
“凤兮凤兮在山里,身披五彩斑斓衣。志在展翅凌霄汉,心望同伴比翼飞……”在《卧龙求凤》中,才华横溢、性格奔放的才女黄月英志在高远、追求爱情的心境亦被她诠释得惟妙惟肖。
演过《孙安动本》、《玩会跳船》、《木兰从军》、《金箭媒》、《江姐》等几十个剧目,她扮演的角色有优雅恬淡的闺门旦、端庄内敛的大青衣、伶俐活泼的花旦……作为柳子戏历史上第一批训练有素的旦角本色演员,李艳珍的戏路很宽。问及如何完成跨度极大的人物、角色塑造,她说得平静而有力:“舞台技艺靠的是水到渠成,练到了、心到了,功夫自然到了。就怕你有天赋,却潜不下去。”
心系后辈 传承柳子
“上世纪90年代,一批年轻演员接上来之后,我就把精力转移到了柳子戏的传承上。”自1988年起,李艳珍到山东省戏校柳子科执教。2007年,她又被确定为首批国家级非遗(柳子戏)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她最关心的,仍然是柳子戏这一古老剧种的发展前景。
“柳子戏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唱腔音乐。像拉山膀、云手这些表演技巧,各剧种都大同小异,但声腔音乐不一样,它是区分剧种的主要标志。”李艳珍说。
作为从元明俗曲小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柳子戏,经过数百年衍化,在明清俗曲这一音乐主体外,又吸收了[青阳]、[高腔]、[乱弹]等多种声腔的曲调,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音乐体系。“柳子戏现存的600余支曲牌,是剧种的宝贵财产。而随着一些老艺人的离世,一些剧目面临传承困境,有些曲牌也不常唱了。”说到传承现状,李艳珍不免有些遗憾。
近年来,山东省柳子剧团启动了对传统剧目与曲牌的挖掘与整理工作,几个中青年演员找到李艳珍学戏,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去年,青年演员王蕊向她学习《葵花谭》,这是一个几近失传的剧目,在其唱腔音乐中,有个曲牌[五更转]仅用在这一出戏上,学习难度极大。师徒二人找了个排练厅一练就是小半年,按照曲牌原有的唱法,她们把演唱中一些“倒字”的地方作了修改,又丰富了身段动作。功夫不负有心人,2013年,王蕊携《葵花谭》参加中国剧协主办的中国戏曲红梅大赛,一举夺得山东赛区一等奖。
“柳子戏的一些经典剧目、曲牌不能丢。我掌握的传统比年轻人多一点,年轻人有心来学,提出来学什么,只要我会的,就决不推辞。”前些天,李艳珍因为感冒发烧,背部长满了湿疹,即便这样她也没闲着,还在为学生录制散曲音乐。“最近,剧团重新整理排演《张飞闯辕门》,这是个花脸戏,有的旦角、小生演员没有演出任务,点名要跟我学《卧龙求凤》和《金箭媒》,这对剧种传承来说是件好事儿,我都应了下来。”
在注重继承传统的同时,李艳珍还把多年来的舞台体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观念需要与时俱进。柳子戏也要吸收借鉴,但剧种风格不能丢。“我觉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京剧的改革深得要领。程砚秋先生曾说过,他的唱腔借鉴过越剧、梆子,也吸收过西洋歌曲,但唱出来的还是京剧味儿。拿别人的东西不可怕,可怕的是忘了‘根’在哪里。”
学戏要“学而不仿”,演员应形成自己的个性。“我常跟学生们说,拿着谱子对着唱,唱不出柳子戏的韵味。《唱论》里说:‘声要圆熟,腔要彻满,掌握抑扬顿挫。’除了这些普通的技巧和规律外,还有曲情、声情和人情,有演唱者自己的阅历和积淀。偷懒出不了好演员,要多听、多看,注意琢磨领悟。”
如今,在李艳珍的指导下,先后培养出了几批“孙夫人”,几班《玩会跳船》、《断桥》的演员队伍。看着年轻一代传承柳子剧艺术,李艳珍说:“党和国家培养了我们,就是到让我们发光发热,能把有用的东西传给年轻人,再苦再累都不怕。”
柳子戏的起落浮沉
柳子戏,又名“弦子戏”,黄河以北有“糠窝窝”“百调子”“吹腔”之称呼,是中国戏曲古老声腔之一。我国戏曲史上曾有“东柳、西梆、南昆、北弋”之称的“东柳”,就是山东柳子戏。
柳子戏属于弦索声腔系统中的古老剧种,它的唱腔是在元、明以来流行于民间的俗曲小令的基础上逐渐演变发展起来的。在其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经过多辈名伶精心雕琢、苦心钻研自身声腔特色的同时,大胆吸收溶化了高腔(弋阳腔)、昆曲、青阳、乱弹、罗罗等剧种的部分声腔、剧目,使柳子戏成为剧目题裁多样、曲牌丰富多彩、声腔悦耳动听、词藻典雅工丽的多声腔剧种。
柳子戏有近500年的历史,传统剧目200余出,音乐唱腔曲牌600余支,调式分为越调、平调、下调、二八调、反工四调和转调,一般以前四调为主。主要伴奏乐器有曲笛、笙、小三弦,俗称“三大件”。唱词是以长短句为主,通过挂“序”(齐言体)的手法,两者交错演唱,变化无穷,多姿多彩。由于宫调繁多,音乐优美,唱腔典雅古朴、清新绵邈,素有“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哎咳”和“百调子”之称。加之行当齐全,各行都有独特的表演艺术风格,故能将各种不同性格的人物淋漓尽致、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戏曲舞台上。
柳子戏是曾经一时称盛的剧种,其声腔覆盖山东、河南、江苏、河北、安徽等省的许多地区。清代乾隆年间已经在北京剧坛与其他声腔争胜。清小铁邃道人《日下看花记》嘉庆八年(1803年)自序云:“有明肇始,昆腔洋洋盈耳。而弋阳、梆子、琴、柳各腔,南北繁会,笙磬同音,歌咏升平。伶工荟萃莫胜于京华。往者六大班旗鼓相当,名优云集,一时称盛。”这是在四大徽班进京以前,柳子腔已被列入“一时称盛”的剧种,与昆、弋、梆相提并论了。
柳子戏虽然是北方剧种,在盛行时期其声腔曾传播至南方。在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史》中记载:“开封和临清二地,是河南弦索腔与山东柳子腔这两大姊妹剧种生长的良好温床。”“弦索腔向更远的地方流布,则以山东的临清为集散地,乾嘉之际,弦索腔曾南至苏州,北至北京,一度以‘东柳’称盛。”
1790年,清高宗弘历“八旬万寿”,征调三庆徽班“入都祝厘”(见杨懋建《梦华锁簿》),由此,皮簧剧蓬勃兴起,占据了北京剧坛。再加上朝廷(乾隆、嘉庆)“概令改归昆弋两腔”,禁演“弦索”,柳子戏只好返回山东、冀南、豫东及苏、皖北部一带,在农村和小城镇中活动。
自鸦片战争以来,由于战争频繁和经济凋零,艺人们的经济、政治地位每况愈下,加之柳子戏自身的局限性,该剧种艺术上发展迟缓,影响面越来越小。曾经受到渲染夸耀的“东柳”逐渐失去与“西梆、南昆、北弋”的抗衡力量,一直未能恢复到当年的盛况。
抗日战争时期,柳子戏遭受摧残,萎靡凋零,艺人们有的改唱其他剧种,有的归乡务农,只剩下个别班社惨淡经营。柳子戏这一古老剧种已是奄奄一息,濒临湮没。
新中国成立后,在“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指导下,柳子戏又获新生。山东境内陆续组建了柳子戏职业剧团有郓城工农剧社、复程县新声剧社、曲阜县新生剧社、嘉祥县人民剧社等。其中以郓城工农剧社最为著名。1959年6月,山东省委、省人委决定将郓城工农剧社上调省会济南,成立了山东省柳子剧团,组织省内一批专家和文艺工作者,与剧团老艺人相结合,整理加工排演《孙安动本》、《玩会跳船》、《张飞闯辕门》等一批传统优秀剧目。
1959年,毛泽东主席在济南观看了柳子戏《玩会跳船》和《张飞闯辕门》,对柳子戏予以高度评价。此后,山东省柳子剧团曾三次进京汇报演出。尤其1959年山东组织“柳子戏、两夹弦、柳腔进京汇报团”进京演出期间,曾三进国务院为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演出,柳子戏一时誉满京城。
之后,剧团先后赴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巡回演出,所演剧目《孙安动本》、《玩会跳船》、《红罗记》、《张飞闯辕门》等均受到观众好评。1962年,《孙安动本》由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将该剧拍成舞台艺术片,后在全国发行放映。
随之,山东省戏校、菏泽戏校和江苏省戏校专设了柳子科。业余剧团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江苏丰县、徐州,河南滑县、清丰,山东菏泽地区先后建立了专业剧团,柳子戏的声誉不断扩大,出现了繁荣兴盛的景象。
然而,“文革”中,这一古老剧种又遭受了严重的摧残。大批剧目被禁演,《孙安动本》遭到批判,各地专业剧团相继撤销,山东省柳子剧团——唯一保留的剧团也一度下放到菏泽地区。柳子戏濒临困境,几成绝唱。
随着改革开放和时代的发展,柳子戏的优秀传统剧目《孙安动本》、《玩会跳船》、《红罗记》等得以恢复上演,还改编移植了《琵琶遗恨》、《王昭君》、《花木兰》等大批优秀剧目。1992年,《张飞闯辕门》参加全国优秀剧目展演,获剧目表演两项最高奖;1998年,《法魂》一剧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剧团先后到全国十几个省市巡回演出,并赴英国、德国、法国、韩国、日本等国家进行文化交流。
近年来,山东省柳子剧团推出大型历史故事剧《风雨帝王家》,这是继《孙安动本》后的又一部力作,该剧于2004年获山东省第七届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第八届山东文化艺术节大奖。剧团也在全国的各大赛事中频频获奖。剧团一级演员陈媛同志凭借在《风雨帝王家》一剧中饰“韦后”一角,荣获第22届梅花奖。
为了增强新生力量,山东省柳子剧团出资出力,培养了一批优秀的柳子戏接班人。在第八届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荟萃活动中,剧团两名小演员双双获得“金花”称号。
2006年,柳子戏入选“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了传承弘扬柳子戏这一民族艺术瑰宝,《柳子戏音乐曲牌大成》、《柳子戏唱段精选》、《柳子戏史料汇编》、《柳子戏图像大观》等大型书籍相继出版,为广大专家和柳子戏爱好者们提供了较为全面翔实的文字、图片资料,填补了剧团多年来缺少文献资料的空白,也为申报世界“人类口头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源自: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