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人艺话剧《祖传秘方》

    为了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重现当年东北人民抗击侵略者的英勇气概，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创排了大型话剧《祖传秘方》。目前该剧已在沈阳演出多场，并参加了辽宁省第九届艺术节、第六届国际戏剧奥林匹克展演，获得了专家和观众的一致认可。
    话剧《祖传秘方》以九一八事变后伪满洲国成立为时间节点，以奉天（沈阳）北市场的人民群众对侵略者的反抗和义勇军战士的抗日斗争为背景，以北市场普通百姓的生活为底色，以卜振堂等北市场人围绕正德堂祖传秘方的传承、保护过程中的爱恨情仇、心灵历程和精神成长为核心，吟唱了一曲沈阳人民坚持民族气节、保护文化遗产、反抗侵略者淫威的长歌大调，表现了中华民族威武不屈的英雄气概。
    诠释国歌中的“每个人”
    ——谈话剧《祖传秘方》
    欧阳逸冰
    观看话剧《祖传秘方》的时候，耳畔仿佛响起了来自遥远历史天空的歌声，壮烈、豪迈、奋进的《义勇军进行曲》……那是中华民族奋起救国的战歌，更是今日我们伟大祖国的国歌，凝聚着亿万中国人无畏前行的蓬勃活力和民族复兴的坚强意志。
    这正是《祖传秘方》最宝贵的价值所在：诠释了歌词中的那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的深厚内蕴。
    是的，“每个人”！
    一、卜振堂：从好汉到英雄
    刚出场的主人公卜振堂颇似旧时武侠章回小说里的江湖好汉。
    他有足以自豪笑傲的出身和资历：身藏祖传秘方，乃正白旗骨科十四代名医；手持乾隆御赐，是镔铁杖关东第一脚大侠。他曾一脚掀翻过炮车，踹碎过石碑，击昏过武术教官，踢死过熊瞎子……只因在比武中未能完败邵正刚，竟践诺自残，成了瘸子，毅然退出江湖，开馆行医。真好汉也！
    然而，好汉也气短，他难逃私怨私恨的折磨，明告邵正刚，你我“后会无期”；好汉也守缺，那条早就废除了的满汉不通婚的陋规，竟然阻挡了他和心上人、戏子筱月鲜结为秦晋之好；好汉也泥古，他一心要把卜家传承了十四代的正骨祖传秘方传给亲侄子卜成义，甚至连他心爱的义女叶子也不能靠近配药密室。
    正当仿佛一切都无法改变地进行下去的时候，吞噬安宁的厄运却已悄然来临，“九一八”的枪声打开了地狱之门，命运的旋涡把萦绕在房梁下的摇篮曲变成了凄厉的啼号。卜振堂猝不及防地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挑战、骤变，甚至是拷问……就此，编导以他为核心，精心砌成三大台阶，让这位主人公历经三次灵魂的大冲撞，使他的内心世界产生了多向的丰富的变化，从而人格升腾向上——
    第一级台阶是躲不开的“仇人”邵正刚。邵正刚不期而至，令他愕然，何况竟还是带伤前来求治。一句“被鬼子三八大盖打的”，让他不顾恩怨，使出绝技，医治仇人。然而，治疗之后的那句“后会无期”却嵌着对邵的无尽怨怼。直到邵的二次前来求药，得知让整个沈阳城沉浸在喜悦之中的袭击东塔机场的义勇军英雄就是邵正刚率领的部队，他由惊喜而惊愕而惊羡，心底翻转起来，“卜瘸子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瘸子，我恪承祖训，悬壶济世，一生只行忠义事，不在人前矮三分！可今天，我猛地觉得自己矮了半截，瘸了，真的瘸了！”“矮”的是气短，“瘸”的是私怨。然而，他如此直吐胸中块垒，“20年心结芥蒂，竟都是鸡毛蒜皮”，率直地与旧日之仇人、今日之英雄结为金兰之好，“正德堂就是义勇军的医院，要多少药，二哥头拱地也给你整出来。”就这样，他跃上了灵魂的新高度——救国大义高于一切。
    第二级台阶是冲破“满汉不通婚”的藩篱，与相爱的筱月鲜终成眷属。他俩是患难知己，相爱多时，只因卜父和旗人的头面人物那小辫死守陋规，阻挡了他们的好事。终于，筱月鲜等到卜振堂开窍，“等了这么多年，你总算迈过了心里那道坎。”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结合的实质内容——只有在亲侄子卜成义叛变投敌、他决心冒死惩治奸贼的时候，才让月鲜代他为正德堂传人大康、叶子“掌舵”。月鲜掷地有声地向自己的爱人宣告：“月鲜是唱落子的，不懂啥大道理，但懂得国事为大，懂得真情无价，懂得忠义传家！你做的是中国人该做的事，我跟你去做。”他以命相托：“月鲜，瘸子对不起你。从现在起，你就是卜振堂之妻，就是卜家之人，祠堂有位，祖坟有宅！”正是抗日的烈火、生死与共的命运，让这对恋人的爱情熠熠闪光。此时的卜振堂不再是循规蹈矩的市井达人，而是具有家国情怀的坚强战士。
    第三级台阶是如何对待亲侄子、卜氏十四代名医唯一的继承人卜成义。开场以来，卜振堂眼巴巴地盼望留日学医的卜成义归国返家，承继祖传秘方，执掌正德堂。他甚至还为卜成义筹划了婚姻大事，让心爱的义女叶子成为自己的侄媳妇。然而，已成倭奴的卜成义不但自称为“满洲国人”，还为了谋得日本关东军医院科长的位子，抵押了自己的灵魂，着手出卖自己的二叔，出卖祖宗留下的正骨秘方，出卖义勇军， 甚至杀害了抗日英雄邵正刚。卜振堂失望、愤然、惊愕……直至震怒心碎，五内俱焚。他的灵魂在翻腾：“正德堂的天塌了！生平第一回，瘸子不知该怎么办了……”那小辫道破了中国人的良知：“国有难，家生患！自古家国一体，齐家治国，必依纲纪！”卜振堂毅然决定“毒蛇在手，勇士断臂”，亲手惩处这个奸贼败类：“鬼子认你，卜家不认你，祖传秘方不可能传给你这种人。从现在开始，你我叔侄恩断义绝，你不再是卜家的人。我要为卜家清理门户！”卜成义龌龊而短促的一生结束了，卜振堂那句“你入不了祖坟，来世做个好人吧”是何等的沉重、何等的酸楚，又是何等的决绝、何等的刚毅！直到他与掠夺祖传秘方的鬼子军官同归于尽，他践行了自己的誓言：“就是拼了这条瘸命，也要保住正德堂的气节。”
    至此，主创人员精彩、细腻、生动地呈现了卜振堂的心曲隐微和灵魂翻腾，这位江湖好汉浴火重生，终于成了一名抗日英雄。
    二、那小辫：传统的“扬”与“弃”
    那小辫，前清遗老，没落贵族，脑后那条干枯的小辫子标记着他甘愿生活在逝去的残留的记忆里，注定是个被现实与未来嘲弄的人。然而，《祖传秘方》的妙处就在这里——那小辫竟能成为主人公卜振堂由江湖好汉炼就为抗日英雄的重要衬托，甚至在关键时刻能够为卜振堂提供“思想武器”。
    那小辫一上场，就在怨愤中赞美盛京（沈阳）乃“龙兴之地”“兴王之所”，赞叹当年“我八旗儿郎铁骑纵横，气吞万里如虎，创下大清300年基业……”说到第四段台词，竟然还斥骂革命党为“乱党”：“自帝制崩殂，余断不与乱党为伍，誓不剃辫，举家归隐盛京天柱山结庐而居，为罕王爷守灵，余之草庐就叫全节堂！”这俨然就是自封为首阳山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了！
    然而，我们无权对他嘲弄或斥责。在辛亥革命大潮来临时，他选择的是逃避；在日寇侵占自己的家乡时，他没有选择逃避，更没有选择降顺，而是最终选择了抗争。在越来越激荡的抗日洪流中，他内心复杂而微妙的变化是令人尊敬的。他为义勇军炸了东塔机场而欢欣鼓舞，奔走传扬；他怒斥溥仪先为“大同执政”，后为“康德皇帝”的卖国丑行；他力促卜振堂剪除奸贼，哪怕他是亲侄子，也要“勇士断臂”；在大敌当前，他一反自己曾坚守的陋习，竟然主持卜、筱婚礼，并自荐为娘家哥为新娘子送亲；他“心忧社稷”，为了“我中华不败的江山”，甘愿陪同卜振堂慷慨赴死……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与日本侵略者抗争的艰难过程中，他由对前清的愚忠演变为对祖国的忠贞；由对现实的反感演变为对侵略者的不从；由炫耀贵族血统演变为对中华民族的自信与自豪。历经这一番烈火的扬弃，那小辫这位前清遗老竟然演变为真正的战士。《祖传秘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准确生动地呈现了历史的严峻时刻的奇妙，犹如大浪淘沙，犹如烈火炼狱、让伟大与渺小、英雄与奸贼、高尚与低劣、纯洁与肮脏……立见分明。
    《祖传秘方》的故事发生在市井草民中间，主人公卜振堂是个民间郎中，那小辫是个前清遗老，其余的就是落魄艺人、撂地把式、药店学徒、孤儿义女……然而，就是这些“引车卖浆者流”紧紧站在义勇军的身旁，支撑着义勇军不屈地战斗，显示着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斗争是空前广泛的、空前凝聚的，华夏儿女在恶魔般的侵略者面前前赴后继，在历史的岩壁上錾刻出血与火的伟大诗句：“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是的，这就形象地诠释了“每个人”的深刻含蕴。
    三、风格：传奇性与历史感
    《祖传秘方》以鲜明的传奇性与强烈的历史感显示了它的独特风格。
    主创深谙中国戏剧美学的一个重要理念：无奇不传。“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李渔：《闲情偶寄》）
    在《祖传秘方》里，主人公卜振堂是传奇的，仅那一脚断腿正骨的医治方法就令人惊叹不已了。他与邵正刚的人物关系是传奇的，为仇人治病，却声言“后会无期”；结果，不但“无期”变“有期”，而且这一对仇人却又义结金兰；然而，邵正刚终究还是死在了正德堂，竟被义兄“二哥”的亲侄子卜成义开枪杀害！其实，正德堂里演绎的所有故事都是传奇的——卜振堂十几年来眼巴巴盼望长大的亲侄子竟然堕落成汉奸，是杀死抗日英雄的凶手，他不得不亲手结束卜成义罪恶的生命。最终，旗人卜氏的正德堂将由汉人筱月鲜执掌，正骨祖传秘方的传人竟是非卜姓的大康和叶子……
    如此编故事，“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写实主义的戏剧如果忽视这一点，连故事情节都“讲”不好，不能引人入胜，又怎么会发人深省呢？人物失去了故事载体，又怎么能行动起来、鲜活起来呢？
    然而，如果传奇性失去了历史感，那就会把传奇变成猎奇，甚至可能是不可思议的怪异。《祖传秘方》的传奇性无不以历史生活的真实逻辑为依据，无不以那时那地人物必然遵循的关系准则为依据。也就是说，所有的“奇”皆源于“真”。譬如，卜振堂为什么能给仇人邵正刚治疗？又为什么能与他结拜？从前史中我们看到，此人践约自残，重信重义，颇有重然诺轻生死的古风。刚一上场，他就对传说中打鬼子的“马傻子”“邵嘿儿喽”连连赞叹为“英雄、好汉”。这就是卜振堂后来能够跨越私人恩怨，与义勇军邵正刚携手并进的缘由。“卜瘸子英雄半世，耍过驴犯过混，可‘忠义’二字可昭日月！”这又是他在确认卜成义为汉奸凶手之后，能够大义灭亲的依据。
    不仅人物的行为逻辑，也不仅外在的所有细节（布景中的对联，人物的衣着、用品，沈阳方言以及评剧伴唱等等），还有主人公独特的情感和情感表达方式都强烈显示了那时那地的历史感。譬如，祭奠先人的佛托（青青柳枝）是那时那地满族人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而卜成义为了跟踪大康给义勇军送药，竟然把佛托弃置路边。此事不但揭穿了卜成义的谎言，也以独特的方式隐喻了卜成义已经背离了祖宗。再如，最后大义灭亲那场戏具有厚重的仪式感，先是敬拜卜氏前十四代先人，数说先人的功德；然后是卜振堂敬酒陈情，愧疚未能教育好卜成义；再讲“正心正气方能正骨，行善行德才是行医”的卜氏家训，当着卜成义的面烧毁秘方，再喝令卜成义喝下酒去……这就不仅仅是表现剪除奸贼的过程，更是以独特的方式弘扬民族的正心正气，一如天日昭昭，博大永恒。
    话剧《祖传秘方》是一出应和时代要求、艺术个性鲜明的好戏。倘能响鼓重锤，继续精益求精，时间终将证明它的不凡价值。
    抗敌史诗   关东传奇
    宋宝珍
    辽宁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而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则是连续5年获得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大奖的剧院。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辽宁人艺运筹帷幄，以其历史反思和文化担当，创作演出了由孙浩、黄伟英编剧，宋国峰、蔡菊辉导演，姚居徳、张玉春、顾玲玲等主演的抗日史诗剧《祖传秘方》。新年伊始，此剧在北京亮相。
    《祖传秘方》以1933年至1934年日伪时期的沈阳北市场为背景，展现祖传名医卜振堂及其医馆“正德堂”的传奇经历：卜家是满族正白旗旺族，祖上世代行医，秘藏十四代相传、300多年灵验的专治红伤外创的祖传秘方金刚散。在战争时期，金刚散既是义勇军的救命良药，也是日本鬼子觊觎的目标。
    围绕着祖传秘方的应用与传承，戏剧展开了多重叙事，由此牵连着人物关系的陡转与发现。
    一是仇人成弟兄：卜振堂与邵正刚都曾是武艺高强、威震一方的侠义之士，因为地盘之争一决雌雄，结果卜振堂败北，按约定自断腿骨，从此退隐江湖，坐堂行医。大敌当前，名医卜振堂悬壶济世，而义勇军团长邵正刚则奋勇杀敌。邵正刚打鬼子负伤，走进日寇围困的城内，找仇人卜振堂疗伤，他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这说明：一是他的伤势凶险非名医不可救治，二是他对医者卜振堂的医道、人格充分信任。果不其然，卜振堂先以怒骂倒逼被抬来的邵正刚爬楼梯，接着飞起一脚直踹伤处，以此绝技解除骨肉粘连，进而断骨再植，敷药正骨。卲正纲带领义勇军炸了鬼子控制的机场和油料库，剧中草蛇灰线，用暗写的方式，由辫儿爷的讲述带出，卜振堂认为那是敌占区的人们活下去的希望。此后邵正刚前来为义勇军买药疗伤，卜振堂豁出身家性命有求必应。两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弃私仇而取公义，从惺惺相惜到义结金兰，成为生死与共的兄弟。
    二是亲人变寇仇：尽管卜家有创伤良药、正骨绝技，但名医卜振堂并不盲目尊大、固步自封，他的养子、亲侄卜成义要去日本学医，他觉得转益多师、博学精进，更可造福世人。可是留学归国的成义不去敬祖上坟，反而跟踪给义勇军送药的大康，这让卜振堂心生疑虑。成义不是个没头脑的人，恰恰是因为他聪明、会算计，认为中国没法和日本争胜，只能像朝鲜一样被吞并，才投敌附逆、自奔前程。他受到日本同窗的“提携”，到日军医院任职，此后便死心塌地，要拿到秘方，效忠鬼子。他担心二叔卜振堂会招来杀身之祸，苦劝不成，便向鬼子密报义勇军的行踪，还求告鬼子“我不能没有二叔”，结果却是与虎谋皮，害人害己。当成义开枪杀了邵正刚之后，卜振堂痛彻心腑，感觉正德堂的天塌了，他决心“毒蛇在手，壮士断臂”，亲酿毒酒，结束了成义卑琐可恶的生命。
    三是患难见真情：卜振堂坐堂行医，徒弟大康和养女叶子一直跟随左右，彼此关照，相濡以沫。卜振堂原打算让叶子嫁给侄子卜成义，结果却事与愿违，叶子真心喜欢的是正直善良的大康。卜振堂最后决定将祖传秘方交与大康和叶子，并安排他们逃出魔爪。在完成家国大事后，他心无挂碍，慨然赴死。而深爱他的评剧名伶筱月鲜毅然表示：“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你被抓了，我给你送饭；你伤了，我伺候你；你没了，我为你收尸，为你守节! 月鲜是你救的，这辈子就是你的。”于至情至性的表述中，展现感人至深的事理人情、气魄心胸。
    文艺作品中的抗战故事何其多，但讲得好的不多。那种篡改历史、儿戏抗战的影视剧，不仅无助于民族后辈正视历史悲剧，反而在空疏、怪诞的戏谑情节中麻痹人民的斗志。
    《祖传秘方》对抗日历史的追思和民族正气的弘扬不仅有当代立场，而且有思想深度。在编剧孙浩的文化视阈里，中日战争不是日本天皇和中国蒋介石两个权力代表的冲突，而是两个民族利害相争、生死攸关的一场决战。剧中的日本军医，表面上谦恭有礼，实则暗含杀机，在战争机器上是一个相当契合的部件。此人的妻子竟然以他没在中国建立“战功”自杀殉国，这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深入到民族潜意识的战争魔影。而在国人当中，类似于卜成义那种见利忘义、苟且偷生的人仍然具有反面教材的性质，这种人到头来总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暴露出可悲可鄙的恶劣本性。因此，以纪念抗战的名义，《祖传秘方》为国人敲响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警钟。
    《祖传秘方》讲述的是具有乡土气息的中国故事。它所表现的抗战，非关战争外部事件的宏大叙事，而是重在表现敌占区普通民众的人心向背。据编剧孙浩介绍，此剧取材于沈阳北市场，“卜振堂”“正德堂”虽经艺术加工，却能在现实中找到隐约相似的原型。此剧的语言富有地域特色，比如把日本鬼子叫成“罗圈儿腿”，把有气喘病的邵正刚叫成“邵嘿儿喽”，把介绍两人相识说成“拉各拉各”，此外，还有“鳖犊子”“滚犊子”“完蛋货”“熊样儿”等等东北方言，显现了生活化、口语化的鲜活、生动、机趣的特点。
    《祖传秘方》塑造了具有民族气节的正面形象。它将人物的行为选择和性格刻画放置在民族危机的大背景之下，讴歌了民族精神和文化遗产捍卫者的高尚品格，展现了崇德、尚武、信义、弘道的人物群像，它既是地域性、民族性的悲壮史诗，也显现了现代性、传奇性的浩然正气。卜振堂身为旗人，不似以往文学中常出现的符号化形象，他有血性、有气魄、有义气、有担当，他也并非不知转抟：鬼子让挂膏药旗，他也抱着人不与鬼争的态度，把红膏药旗和黑膏药幌挂在一起，以民间的智慧和勇气，戏谑可恶可笑的鬼子。在日常生活中，他不拘小节，在民族大义前，他凛然正气。卜振堂、邵正刚、筱月鲜、辫儿爷、锁爷等人，虽然都是讲义气的人，但出身不同，性格各异，因此形象各自鲜明。
    《祖传秘方》展现了超越血脉宗亲的民族之爱。在戏剧情节中，医道、人性、亲情、乡愁紧密交织，人物的命运轨迹和人生遭际颇为传奇。成义是卜家长房长孙、家族独苗，按族规理应由他继承祖传秘方，然而成义毫无信义，附逆投敌，卜振堂依照药理“本草千万类，入药者众，惟朽烂霉变之材必去之”， 而大康和叶子都不是血缘上的卜家人，但他们心地纯正、德行无亏，值得托付大事，因此深得卜振堂的信任，他甘愿舍弃自家性命，换取他们逃生的机会，让他们带着祖传秘方，造福中国的平民百姓。大康和叶子临行前向卜振堂拜别，他们心心念念的祖传秘方，并非仙丹神露，却是：“医为仁术，凡病患皆为骨肉；药乃佛心，仅信义才是正德；方无定法，惟仁心能复百创；术有本源，只义字可贯千秋。正心正气方能正骨，行善行德才是行医。”此乃深化主题所需，所谓祖传秘方，无关奇葩妙草，却关乎世道人心。
    此外，《祖传秘方》在风格上延续着辽宁人艺的现实主义戏剧特色，舞台调度和意象创构可圈可点，其中兄弟结拜、传承祭祖、慷慨赴死等仪式性场面，恢弘大气，情感浓烈；而戏曲成分的巧妙化用，白衣长靠、长歌当哭，则不仅契合筱月鲜的坤伶身份，更是一种具有象征色彩的意象符号，渲染着大气磅礴的中国气派，强化了威武不屈的民族精神。
    侠风铁骨   义胆雄心
    ——评话剧《祖传秘方》
    胡    三
    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精锐尽出，创作了话剧《祖传秘方》。全剧五幕一景，场景单纯，人物简约，结构严谨，风格雄浑，剧情环环相扣，引人入胜，震撼心灵，催人泪下，甫一公演就博得戏剧界如潮好评。愚以为，其真实生动而又富于传奇色彩的戏剧故事，编剧和导演精心设置的“六个一”结构框架，值得戏剧界同仁认真研究。
    一、空间与环境
    一部成功的话剧，首先要寻找到恰切的切入视角，也就是戏剧故事独特的讲述方式。所谓创新，并不是指形式和手法上的光怪陆离，而恰恰是内涵和外观锻制上的不经人道。于平易质朴、不动声色之中别立乾坤，方为推陈出新之大者。
    一个空间——正德堂。五幕剧情，只用了一个场景，就是1933年至1934 年奉天著名骨（伤）科诊所正德堂。这就把观众的注意力牢牢地聚集在这个故事发生、人物活动、情感迸发、命运转折的空间里。在这里，主人公卜振堂悬壶济世，像爱护生命一样守护着祖宗留传下来的祖传秘方。在这里，卜家独子、留日归来的卜成义要从二叔手里继承奉天乃至全东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祖传秘方。在这里，受伤的义勇军团长邵正刚找到仇家卜振堂用祖传秘方治疗腿伤，因为他断定，义胆雄心的卜振堂即便不忘前仇，也会在民族大义面前出手相助。在这里，日本关东军医官松下淳意欲通过对卜成义的收服获取祖传秘方。在这里，筱月鲜、那小辫、大康、叶子、马金锁聚集在卜振堂周围，和他一起悲欢，一起忧乐，一起保护、传承民族文化的瑰宝祖传秘方。在这里，卜振堂斩倭除佞，洒血为雄，将祖传秘方传给非卜氏家族的大康、叶子，将真迹还给祖宗。
    一个环境——奉天北市场。在中国著名的大城市里，大都有一个客观形成、流传久远、汇集各行各业、各色人等的杂八地，譬如北京的天桥、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天津的劝业场，等等。而在东北名城奉天，则是闻名遐迩的北市场。这里，五行八作，商贾云集，无奇不有，市声不绝。这里有闻名东北的寺庙实胜寺，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颇具现代化气息的火车站。各种商业、餐饮、诊所、戏园子、烟馆、妓院、武馆、跤场等扎堆聚集，形成一个活人的场所，闯荡江湖的场所，奉天和来奉天闯荡生活的百姓们产生各种恩怨情仇的场所。北市场又是一个英雄用武之地，九一八事变当天，时任沈阳市公安局局长的黄显声将军率警察部队沿北市场至二经街一线构筑简易街垒与日军进行巷战，并最终将部队带出沈阳。
    在这样一个空间和环境里，卜振堂经历了一个江湖好汉、武林高手、一代名医到抗日英雄的转变。他从处心积虑地要把祖传秘方传给卜家独苗、侄子卜成义开始，到为卜家清理门户；从不让除他和大康以外的任何人进入炮制药材的密室到主动把祖传秘方传给与卜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康和叶子；从对20年的仇家邵正刚恶语相向、难以释怀到为其救治、提供药材、结为兄弟；从不敢违背父训而把对筱月鲜其深在骨的情感深埋心底到最终娶之为妻；从为结义兄弟的牺牲痛不欲生到斩倭除佞、为之报仇，卜振堂终于完成了性格和人生的重大转变，他成了一个为民族、国家和人民而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战士。
    二、生活与人物
    衡量一部剧目是否成功，主要还要看它表现生活的深度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和性格，永远是戏剧创作的核心。据说，在《祖传秘方》案头准备期间，编剧为剧组做的编剧阐述题目是《为沈阳父老立传》。笔者以为，这是一个准确的艺术定位，明晰地表明了这一剧目的创作指向。《祖传秘方》为辽艺乃至中国话剧人物形象的艺术长廊增添了若干个崭新的人物形象，以迥异于其他剧目的独特气质，向广大观众展现出沈阳味道、沈阳风骨、沈阳气派的话剧风采。
    这种风采的形成，来自于对独特本土文化的深入开掘。
    一种生活——老沈阳普通百姓的生活和满族风俗。《祖传秘方》的帷幕一拉开，一种独特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那是80年前老沈阳普通百姓的生活，是专属于北市场人的生活，是日寇淫威下白色恐怖艰难竭蹶苟延残喘的生活。剧中涉及的节庆庙会、跤场比武、戏园子听戏、女子中学、地方小吃、地方名酒、市场上各种叫卖声等，一下子就把观众带入沈阳先辈的生活情境，唤起观众心底的亲切感。编剧为戏剧注入了丰富的沈阳元素，沈阳人的独特性格，带有浓重沈阳口音的普通话，沈阳人独特的生活方式，甚至剧中出现的40多处地名，诸如天柱山、棋盘山、马官桥、东塔机场、浑河、老鸹堡、姚千户、大南门、小西门等等，都是自清及今未曾改变的真实沈阳地名，既有沈阳地域文化特点，沈阳观众又耳熟能详，拉近了观演之间的距离。
    因为本剧的主人公是满族正白旗后人，编导运用了大量满族风俗，这种民族文化的选择使用，深化了主题，增添了戏剧魅力，赋予本剧“高标不与众英同”的独特气质，形成鲜明的可识别性。一些风俗性元素还是第一次在话剧舞台上出现。譬如食俗，剧中几次出现用餐的场面，表现满族喜欢饮酒——而且是具有300多年历史的沈阳名酒老龙口，喜欢吃猪头、酸菜、粉条、豆制品等饮食习惯；祭俗，满族有祖先崇拜的传统，像正德堂这样拥有传统绝艺的名门，祭祖是传艺的必备条件。而剧中把满族祭祀用品佛托作为贯穿道具使用，设计精到，独具匠心，既体现了独特的民俗风情，又成为卜成义叛祖附逆的证据。密室焚香祭祖一场，并不见常见的插在香炉里的汉香香炷，缭绕于香案上的烟雾源自香炉中粉状的鞑子香。婚俗，尽管是生离死别之际简单的婚礼，还是交代了拜北斗、跨马鞍、演轿、响棚等满族婚礼程序，并在那小辫的主持下，展示了兄长送亲、夫妻牵手、马鞭揭盖头等婚俗。所有风俗性元素都贯穿在戏剧过程和人物行动里，成为戏剧重要的组成部分。
    一群人物——沈阳父老的群像。《祖传秘方》最可贵的是留下了几个特点鲜明的人物形象，几个人物个个有血有肉、个性鲜明，令观者经久不忘。卜振堂，这个侠风铁骨、义胆雄心的东北好汉，兼具大武者、大医者、大掌柜和江湖好汉的气质。他一身侠气，凡事义字为先，处处体现出一个“大”字。明知眼前求医的是20年的仇人，因为是打鬼子受的伤，他照治不误；得知是邵正刚炸了东塔机场，敬佩之际与之尽弃前嫌，结为兄弟；他言出必践，说了要给邵正刚一个交代，在处死卜成义之后，首先跪倒在地，向邵正刚和十几位义勇军战士的在天之灵告慰：二哥给你们个交代啦！他是沈阳反抗日寇父老先辈的典型代表。筱月鲜作为一代评剧名伶，又是卜振堂的生死恋人，仗义、大气、明理、忠贞，浑身充满了东北女性爽直干脆的力量感。她的评剧唱腔既唱出了铁蹄践踏下东北儿郎的心声，唱出了沈阳父老的精气神，也成为本剧一道不可或缺的、明丽的风格性景观。最有意思的是那小辫和马金锁两个形象，他们一个是前清遗老，一个是有点武把操的北市场地痞。那小辫满脑子忠君思想，生活在对封建帝制的魂牵梦绕之中。马金锁在北市场办跤行，开馆授徒，浑身痞子气，类似于街霸一类的人物。这样两个人物，到了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竟然一同选择了与卜振堂站在一起，帮助卜振堂保护祖传秘方。不难想象，如果没有抗日战争，那小辫可能至死都是个封建卫道士，马金锁至死都是个街头地痞。这样的人物也能选择民族大义，也能成为英雄，充分说明了中华文化的力量。邵正刚、大康、叶子、卜成义在剧中都各有神韵，演员亦有精彩的表演，成为本剧鲜活生动的整体性元素。
    不能不赞赏《祖传秘方》语言运用的成就。《祖传秘方》是近年来中国话剧舞台难得一见的具有极强文学性、可读性的剧目。它对人物语言的个性化把握、对沈阳方言的提纯和化用、对历史语言的开掘，都达到了令人读之一快、闻之一朗的高度。像卜振堂的亦武亦医亦江湖，充满霸气又英华内敛；邵正刚的刚直又阳刚的军人特质；筱月鲜的戏曲名角和正德堂内当家风范；那小辫遗老一族的尖酸乖戾、半文半白；马金锁的市井做派、流里流气等，使人为之倾倒、为之入迷、为之捧腹、为之拍案。可以说，该剧的成功，与其戏剧语言的成功创造大有干系。
    三、精神与文化
    有人说，《祖传秘方》演出了东北汉子那股精气神儿。这种精气神儿，就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国人迸发出的力量、气节和民族精神；就是东北儿郎不甘心做亡国奴，用生命和鲜血奋起反抗、救亡图存的坚强意志。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族受尽西方列强的欺凌，却始终未被征服，艰难前行，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靠的就是这种不畏强暴、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这种精气神儿，集中表现在卜振堂身上。他一直未婚，没有子嗣，把哥哥托付给他的独子、卜家独苗卜成义视为己出，最大的人生愿望是让侄儿与义女叶子完婚，并把正德堂的祖传秘方传给他。可是造物弄人，在日寇占领东北的历史条件下，侄子竟然变成了汉奸，并且为日寇通风报信，使义勇军蒙受了重大伤亡，还杀害了抗日英雄、卜振堂的结义兄弟邵正刚。在这种情况下，抱定必死信念的卜振堂做了4件事：让叶子背下祖传秘方，并让她替自己把秘方告诉大康，于是，祖传秘方有了传人；在那小辫的主持下，把正德堂托付给筱月鲜，并与筱月鲜结为夫妻，于是，正德堂有了掌柜；当着卜成义的面，在祖宗灵位前把祖传秘方真迹付之一炬，于是，彻底断绝了日寇获取祖传秘方的可能；用江湖手段除掉卜成义，为卜家清理门户，之后又刺死松下淳，于是，他保全了正德堂的气节。而这一切，都是在从不许外人进入的密室里，在祖宗的灵位前进行的，在他心中，这就是得到了祖宗的允许和庇佑，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组织成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圣仪式。这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神来之笔，把戏剧推向高潮，也完成了卜振堂形象的塑造。把一种令人高山仰止的崇高精神演绎得撼人心魄。
    其实，戏剧发展到这里，观众已经能够明确地感受到编导者的用意所在，那就是，支撑着卜振堂们那股精气神儿的，正是树大根深、历久弥新的中华传统文化。这部戏，由内至外蕴含着强大的文化力量。正德堂正心正气、行善行德的祖训是传统文化；卜振堂护方、除佞、斩倭，视名节和祖业超过生命的性格是传统文化；筱月鲜慷慨悲凉的评剧唱腔和“我和你一起做”的铿锵誓言是传统文化；邵正刚洒血报国、视奸如恶的英雄气概是传统文化；那小辫对卖祖求荣的溥仪的不齿，对卜振堂“毒蛇在手，勇士断臂”的提示是传统文化；马金锁对卜振堂的崇敬、对民族大义的选择是传统文化；大康、叶子背诵的祖训“医为仁术，凡病患皆为骨肉，药乃佛心，仅信义才是正德”“方无定法，惟仁心能复百创，术有本源，只义字可贯千秋”更是传统文化。松下淳自命“中国通”，可他根本不懂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力量，它可以使一群最普通、最常见、身上有着各种各样缺点毛病的普通市井百姓在特定环境中瞬间成长为英雄，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所以，卜振堂指着祖训对大康和叶子说：这才是咱卜家的祖传秘方啊！
    只有到这时，观众才看清作品的主旨所在，才体会到作品题旨的巨大象征意义，卜振堂们拼死捍卫的，是正德堂十四代相传、300年民间验证的祖传秘方。而支撑着他们的则是日月经天的中华传统文化，这才是我们中华民族共同的祖传秘方！
    本版剧照摄影：阎  波
    源自：中国文化报